觀音夜審義民軍(小說)            林伯燕

 

那幽魂如煙如霧,飄得很快。梁法師,從義民廟西殿,氣氣噗噗,嗶嗶剝剝,拼命追趕。

 

快追到正殿。

 

剎時,那幽魂已緲無蹤影。

 

卻見義民廟正殿,三川殿內外,金碧輝煌,燈火通明,地上黑壓壓的鬼魂,跪伏在地。

 

全殿鴉雀無聲,陰風颯颯。

 

梁法師兩腿發軟,立即跪了下去。

 

哇塞,但見正殿上:

 

正坐阿彌陀佛

 

右坐觀音菩薩

 

西天三聖,全都到齊。

 

殿下降一階,右排地藏王菩薩,其下屬,依次排列十殿閻王。

 

地藏王菩薩是十殿閻羅王的總管。

 

地藏王菩薩之上,是大勢至菩薩。

 

地藏王菩薩,本不具人相,正如金剛經所云:「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即非菩薩」。

 

然而,此刻顯身義民廟之四大菩薩、十殿閻王、以及城隍爺,全部具有人相。

 

再說,義民廟正殿下一階,左排為都城隍爺系統。

 

除了城隍爺,具人相之外,其屬下,計:延壽司、速報司、糾察司、獎善司、罰惡司、增祿司、以及范將軍、謝將軍。個個相貌猙獰,牛頭馬面,或像恐龍,或像鱷魚,非常恐怖。

 

新竹都城隍廟,坐鎮有十殿閻王,算是聯合辦公。原因在:臺灣人雖然到處建廟,惟獨不敢建「閻羅王廟」。

 

臺灣人怕死,唯恐到閻羅王廟燒香,立刻會被召見。

 

階下十殿閻王,城隍爺以下眾神小鬼,個個誠惶誠恐。有的冷冒直冒,有的不敢仰視,偶而偷瞄一下,眼睛就好像被虎頭蜂叮到。

 

大家尤懼觀音菩薩,深怕自己的污點,被觀音娘娘看到,因為觀音娘娘有千眼。

 

此刻,觀音娘娘的千眼已經發威,廟內廟外,來回掃射,全面掃瞄。

 

觀音那至美的丹鳳眼,畫作千隻,眼波萬道,流轉千迴,時爾有如七彩雷射,時爾好像火炎蟲,漫天狂舞。

 

觀音還有千手,卻很少動用。她那種眼神、那種美貌、那種威儀,已夠把眾神眾鬼嚇壞了。

 

這時,「 封粵東褒忠義民」的神主牌,早已不見。上千名的義民鬼魂,都跪伏在殿下,有的還跪在廟外。西天三聖,頭頂都有五彩光環。

 

背景是高山冰河,連綿不斷,日月星辰,全都呈現,是大格局。

 

佛、觀音、大勢至菩薩,皆坐蓮花座。

 

地藏王菩薩坐龍頭交椅。十殿閻王、城隍爺坐塑膠圓凳。其它眾神,全部站立,沒有座位。

 

試看觀音,身穿嫦娥織成之金色彩鳳袍,金光萬道、瑞氣千條。頭戴綵羽凌空芙蓉冠,金簪閃爍。兩鬢纓絡垂翠珠、胸前掛明月清風串珠,手環係鑲滿如意珠、摩尼珠、定風珠之玉環。

 

比起來,大勢至菩薩就沒有這些行頭。

 

由於大勢至菩薩,是陰間最高長官,標榜「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」,因此長期住地獄,搞到自己灰頭土臉。

 

最有趣的是,他粗壯的脖子,吊著舍利子打造的串珠,一直垂直到肚臍。總共三百多粒,哩哩啦啦。

 

這些舍利子,乃全中國全台灣,自稱法師所留下的所謂舍利子,全部被大勢至菩薩沒收。

 

梁仙台從未看到如此神奇、壯觀的場面,偷偷再看觀音一眼,終於雙手掩嘴,嗚咽痛哭,卻又不敢發聲:

 

「觀音娘娘,高高在上。弟子何德何能,今日得見娘娘本尊玉相,乃因喜極,不禁。想哭。弟子父死母亡,未曾流淚,今見娘娘,嗚……

 

隨即,梁仙台聽到嬌柔無比的耳邊細語:

 

「梁仙台,我知道你來了。此乃汝多年修持之果,若凡夫俗子,很難見我。今夜,本菩薩與如來佛、大勢至菩薩,來到義民廟,只有任務,要了斷義民軍此千古奇案。汝可靜坐牆角,看我等夜審義民軍,靜觀其詳,不得出聲。」

 

梁仙台又淚如泉湧,頭如山狗太,叩拜不已。

 

殿下鬼魂上千人,臉色粉白,不敢稍動。

 

忽聞大勢至菩薩,大吼一聲:

 

「傳林爽文-

 

「傳林--文」地藏王菩薩應聲。

 

「傳林--文」閻羅王應聲。

 

「喳!」鬼王應聲。

 

「傳林爽文」之高分貝呼喚,遠傳廟內外。

 

瞬間,廟外夜空,雷電交加:

 

「林爽文到!」

 

廟外傳來千軍萬噸之腳步聲,廟坪之石板,紛紛裂開,啪!啪!啪!

 

哇塞!大門出現巨鬼,青面獠牙,毛茸茸的巨掌,左持青鋼大刀,又拿狼牙巨棒,大叫一聲:

 

「林爽文來也!

 

原來是大士爺,十八層地獄最高典獄長,俗稱鬼王出現。

 

身後一個矮小的林爽文,被鐵鍊拖著,叮叮噹噹,腳步踉艙,卻是一步一滴血。

 

說也奇怪。鬼王一進入三川殿,看見眾菩薩,立即瘦身變小。

 

大士爺站穩馬步,拱手抱拳,彎腰向觀音菩薩一鞠躬:

 

「眾菩薩,高高在上。卑職有禮,林爽文到!」

 

「免禮!」

 

觀音娘一看,林爽文居然沒有頭。

 

被砍頭的頸口,還在噗噗冒血。頭提在林爽文手上,常髮披額,睜著憤怒的兩眼,眼角還在淌血。身上竟無一塊完膚,渾身像血人。這是所謂「凌遲」之刑,劊子手每隔三分鐘,割下一塊皮,要割三天才會斷氣。

 

觀音娘非常震驚,以柔細的聲音問道:

 

「大士,汝怎可將林爽文苦毒成這個樣子?」(苦毒:凌遲)

 

「報告娘娘,不關卑職之事,此乃乾隆皇帝之傑作!」

 

突然,地藏王菩薩大吼一聲:

 

「傳乾隆皇帝!」

 

「傳乾隆皇帝!」閻羅王應聲。

 

「喳!」鬼王又應聲。

 

廟外夜空,又是一陣雷電!

 

「乾隆皇帝到!」

 

乾隆,進到殿內,看到諸神眾魂,毫不畏懼,僅對正坐三菩薩,抱拳鞠躬:

 

「朕乃乾隆皇帝是也。本名愛新覺羅弘曆,駕崩後意諡胤號高宗。我祖父康熙皇帝,本名愛新覺羅玄燁,我老爸雍正皇帝,本名愛新覺羅胤禎。今日召朕,有何國家大事?」

 

話剛說完,忽見城隍爺手下范將軍,俗稱矮爺,他一上來就給乾隆一巴掌。

 

「不必講那麼多,沒有問的不必講。菩薩面前竟敢自稱朕」

 

城隍爺嚇了一跳,立即彎腰,抱拳,以宮廷之標準碎步,急急上前:

 

「菩薩在上,卑職有失管教,范將軍突然發飆動粗,卑職在此向菩薩道歉!」

 

說罷,回頭怒叱:

 

「范將軍,退下!怎可對天子無禮?」

 

乾隆被打的莫名奇妙,顏面盡失,這一輩子還沒有人敢打他耳光。

 

地藏王道:

 

「我問你!你為何將林爽文,殺成這個樣子?你用刑殘酷,遠超過元明兩代!」

 

乾隆側臉看看矮小的林爽文,沒有頭,渾身是血,果然悽慘,卻冷笑一聲:

 

「哼,原來你們在算歷史老帳啊,二百多年過去了。」

 

地藏王道:「住嘴!陰間是沒有歷史的,沒有時間,沒有空間,只是是非善惡。」

 

隨即,乾隆道:

 

「林爽文也殺了朕,不,我是說我。林爽文殺了我不少官兵,不要看他矮小,這夭折子非常難纏。不過,把他殺成這個死樣子,我並不知情,要問我的大將福康安!」

 

地藏王勃然大怒,吼道:

 

「傳福康安!」

 

「傳福康安!」閻羅王應聲。

 

「喳!」鬼王又應聲。

 

瞬間,義民廟外,又是一陣雷聲電光。

 

大將軍福康安到!

 

一個彪形大漢,大步進入義民廟。

 

只見他身穿金色鎧甲,頭戴牛角戰盔,冠前鑲紅寶石,身後長辮飛耀,肩垂白狐絡巾,威風八面:

 

「吾乃清廷大將軍,陜甘總督,姓富察,名福康安是也。召我何事?」

 

城隍爺屬下謝將軍,俗稱高爺,看在眼裡,忽然腦門充血,大步衝上,提起福康安,如提小白兔。然後頭下腳上,自由落體。叭地一聲,福康安已粉碎性骨折,倒地不起。

 

「什麼大將軍,你這個將軍,有我這個將軍大嗎?」

 

城隍爺一陣錯愕,又趕緊碎步上前,彎腰抱拳:.

 

「菩薩在上,卑職失職,歹勢啦。謝將軍心腸不壞,性急一點,他最恨別人,在他面前稱將軍。」

 

地藏王菩薩笑曰:

 

「不必抱歉。反正,你這個城隍爺,一高一矮,你都無法掌控。」

 

城隍爺滿面羞愧,碎步後退。

 

在皇帝或菩薩面前,絕不能用屁股對準她們。要用倒車方式,這是官方禮節。而且,不能踏大步。

 

「福康安!」地藏王正色道。

 

「喳!」

 

林爽文和你有何血海深仇?何以凌虐至此?

 

福康安瞄一眼無頭的林爽文,道:

 

「此不干本將軍,不,我是說我。林爽文處斬在北京,我在台灣,此乃乾隆暴君之傑作也!」

 

說畢,突然發現乾隆,站在角落。

 

立即,冷冒直汗,心跳停止,急速上前,叭在地上:

 

「奴才萬死,萬死,未見皇上在此。奴才該死,請皇上開恩。」

 

地藏王冷笑一聲:

 

「你已經死掉了,不記得嗎?什麼萬死,你到底想死幾次?甚麼奴才不奴才,死這麼久,奴性未改!哼!」

 

乾隆皇帝面無表情。

 

原來,清代自康熙以下,規定所有官吏,皆應自稱「奴材」,此事不能責怪福康安。

 

既然福康安,已見林爽文之慘狀。

 

觀音輕守一揮,林爽文立即恢復人樣,頭也回歸原位。

 

至於福康安,骨折之後,觀音施法,早已起立無恙,仍不失威武。

 

這時的林爽文,頭纏黑巾,身披羊皮背心,腳穿皂布功夫鞋,一條黑色大褲頭,左插大刀,又佩短劍,氣宇軒 ,兩眼直瞪福康安。福康安下了一跳,倒退三步。

 

「夭壽!這小子會不會殺過來呀?他已殺了我不少大將!」

 

林爽文農家出身,趕車趕鴨,補鍋修碗,蒔田犛耙,打拳賣藥,抬王公入廟,扛棺材上山,起乩跳童,樣樣精通。

 

福康安,貴為將軍,養尊處優;酒色過度;兩腿無力;雞湯魚翅,灌滿肥腸;若是單挑,必見閻王。

 

「林爽文!你到底殺了多少清廷官兵?從頭說來!」地藏王問道。

 

「我所殺之官,乃該殺之官,我算給你聽。計:台灣鎮標中營游擊耿世文,北路副將赫生額,彰化知縣俞峻、台灣知府孫景燧,千總沈瑞。這些都是比較大的官,死於台南府攻防戰。諸羅之戰有:大鵬營參將楊起麟,被本軍俘虜,予以肢解。台鎮右營千總陳鴻猷被我用矛刺死。」

 

全殿索惦(一片死寂)。爽文繼續道:

 

「柴大紀手下悍將,邱成能,杭富,馬大雄以下二十餘將,連兵勇千餘人,全部被我終結。其他還有:台灣鎮標左營游擊李中揚、南路營參將胡圖里、把總許德陞、福寧游擊延山、安平游擊鄭雋、巡檢有陳聖傅、梁永淇。文官有:知縣湯大紳及湯荀業、同知王雋、攝縣事董起挺、署縣事唐鎰、縣丞周大綸、典史鍾燕超、幕友沈謙、沈七。」

 

閻羅王伸出巨舌:「哇!殺那麼多大官,難怪地獄,官滿為患。」爽文繼續道:

 

「新竹方面,殺了淡水同知程峻,竹塹巡檢張芝馨。這兩人,屬於淡水廳。除此,並沒有殺到甚麼大官,反而,我軍受到重創。主要是遇到客家軍。」

 

被殺的官吏,都想抗議,但都發不出聲。爽文繼續道:

 

「大致上,本軍南部全勝,中部苦戰、北部大敗。客家軍的出現,完全意外。南部,由莊大田指揮,中部由本人統帥,北部以王作、林小文,李同三人為主將。

 

」他們於乾隆五十一年十二月初一,不到半天,就攻下竹塹城。

 

「新竹城百分之九十九是泉州人。漳泉械鬥,由來已久。唯有客家,忽南忽北,扶漳扶泉、很難搞定。這次,他們幫助泉州人。」

 

「這時,我們俘虜了一個名叫壽同春,淡水同知幕友,七十多歲的老頭子。原來,他很奸詐,外表投降,暗中聯絡城外的客家軍,裡應外合,不到一個月,就收復新竹城。」

 

壽同春最後被肢解,非常不服,想講話,但發不出聲。

 

「客家軍,大部分來自六張犁、金山面、新埔庄,由名叫陳資雲的武打師父率領。」

 

他收復竹塹城。一直打到八卦山,使我軍損失慘重。

 

「十二月二十二日,北路大將王作、副將許律、陳覺、鄭加等,全部被俘。新埔竟以牛車,綁住他們的四肢,分四個方向去飆牛,這種酷刑,叫「車裂」」。我沒有想到新埔人會玩這種把戲。新埔人呀?我不會忘記你們!

 

殿下許多新埔籍的義民軍,紛紛抬頭,好像有話要說,但都沒有發言權。爽文繼續道:

 

「今晚,菩薩召見,我第一次來到新埔義民廟。這個廟是客家人的大廟。你們說義民也好,乾隆褒你們的忠也好,那是各自表述,全民亂講,我沒有意見。但我要告訴你們。我林爽文絕對是一條好漢。祇是乾隆時代,沒有人敢替我建廟而已。

 

今晚,愛新覺羅王朝的暴君乾隆也在場,我要說清楚、講明白。」

 

爽文的部下,開始紛紛流淚,但都沒有發言權。

 

「不過,義民廟的存在,絕對有它的價值,在台灣四百年史上,台灣沒有一座廟,是因為內戰而建的廟。台灣的廟,不是關公,就是媽祖。因為有了林爽文,才有義民廟,反之,有了義民廟,才有林爽文,使我沒有被歷史忘記。你們談義民廟,第一句話一定是林爽文怎麼樣又怎麼樣。你們說我是土匪也好,乾隆罵我叛亂,我都不會計較。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。」

 

「今晚,當我踏進義民廟,陰風颯颯,眾神高坐,鬼影幢幢。我彷彿回到當年的戰場,也看到昔日作戰的夥伴,那真是一場驚天動地的戰爭。試看諸羅之戰,一砲打成血肉醬。尺腿寸臂滿天飛,狂殺日落換夜戰,萬枝炬火照天邊,草根樹皮早吃光,麻雀亂飛不敢下,恐怕被捉當早餐。我要殺光清廷所有的貪官污吏。要他們知道你可以毀滅我,但不能欺負我!也不可以戲弄我!」

 

乾隆臉色鐵青,福康安又渾身發抖。爽文繼續道:

 

「我本人並沒有戰到彰化以北。我於十一月初,攻下台南彰化之後,樂昏了。短暫的個人勝利,造成了全軍智障。我封王作為征北大將軍,莊大田為平南大將軍 ,王分為平海大將軍。台灣海峽,由他負責。劉懷青為彰化知縣,等於首都市長,劉志堅為置房同知,等於參謨總長。」

 

一切安排妥當,大家在彰化慶功宴上,喝得天昏地暗。十二月初三,我穿上龍袍,當上皇帝,年號順天,暫時以彰化為首都。

 

「沒想到,王作的大將軍,做不到一個月,就被新埔人車裂。我也知道,我的皇帝可能做不久,但無知就是力量,大家高呼我萬歲,我很難拒絕。心想,能做三天皇帝,也是皇帝。」

 

「我唯一遺憾的是,沒有捉到水師提督柴大紀與陸路提督蔡攀龍。兩人是貨真價實的大將。我們攻諸羅城半年,始終攻不下來。我很佩服這兩個人。戰後,蔡攀龍列入平台二十功臣之ㄧ,賜號「勇健巴圖魯」。」(巴圖魯,清廷御林軍隊名皆精銳部隊)

 

「很不公平,柴大紀戰後卻被處斬。老實說,如果沒有柴大紀,全台灣早就被我佔領,福康安也別想登陸。我的大軍,完全被諸羅城綁住,無法兼顧台灣海峽。」

 

「我林爽文被處斬,沒有埋怨,柴大計被處斬,天理何在?這完全是福康安這種心胸狹窄的夭壽子抹黑陷害他。菩薩在上,你們有必要傳訊柴大紀!」

 

林爽文整整講了四十分鐘,福康安早就佔得遠遠的,也不敢與乾隆並肩。聽到傳柴大紀,不禁皮皮挫。

 

地藏王正要開口下令。林爽文道:

 

「慢著,我還沒講完。菩薩在上,你問我,殺死都少官吏,沒問我,我軍死了多少人。莊大田這一軍,最後逃到恆春水底寮,全軍覆沒,跳海的跳海,非常悽慘。我的軍隊逃到埔里,無路可逃,父母妻小,全被處斬。」

 

「本人逃到苗栗中港,也不是逃,而是想讓我的好朋友發一點財,叫他出賣我,領些獎金。全世界,再也找不到像我這種勇敢,講義氣,懂得廢物利用,叫人出賣我的英雄。老實說,我不自動出面,福康安絕對抓不到我。但我全軍覆沒,家破人亡,活著已無意義。我認輸了,敢賭認輸,敢戰敢死,這就是我林爽文!」

 

林爽文激昂慷慨,終於講完。

 

全殿鴉雀無聲,有的紛紛流淚,三川殿下,有許多是林爽文的部下,也有許多客家勇士之幽魂,張大嘴巴,很多意見,卻發不出聲音,好像都沒有發言權。

 

突然,從三川殿下,眾幽魂中,昇起了一個黑影。

 

黑影逐漸上前,擴大,終於現身。

 

原來也是一位帥哥,年二十九,漂泊慓悍,頭戴斗笠,臂纏黑金,背插黑旗,也是兩腰插刀,非常平靜,道:

 

「林爽文,你不必講那麼多小鼻,新埔庄人並沒有對不起妳。吾乃六張犁林家武術總教頭陳資雲是也。」

 

「當你的王作北路軍,全是烏合之眾。不客氣說,是一群燒殺擄掠,無惡不作的土匪,這種部隊,注定崩潰。在金山面一帶,到處放火。牛也好,雞鴨豬也好,看到就追,就搶。這些場面,你林爽文沒有看到。」

 

「當年,你的組織,叫天地會,對不對?什麼叫天地會?就是頭頂台灣天,腳踏台灣地。我們早就認同台灣,閩客生命一體。清廷治台,苛政叢生,貪官當道。全中國最爛的官,最污的官,都派到台灣。這些大濫污,必須終結,這點,我們完全同意。」

 

「當你的大將王作,佔領新竹城的時候。我們曾在新埔張家祠,漏夜開會。張家有許多是天地會的成員,大家爭的面紅耳赤,有的痛哭流涕。因為天地會的人,都在祖先牌位上過香、發過誓,永遠支持天地會。但看到你們的部隊,我們為難了。」

 

「最後張家決定,還是全力支持天地會,或許台灣會有更好的未來,讓清廷知道,台灣人不可以如此欺壓。我本人很矛盾,對這種決策,並不抱太大希望。但我們還是派出六位武功高強的壯士,到新竹城找王作談判。希望王作不要亂殺人,放火,要約束部下,搞革命不是這種搞法。」

 

「當時,王作駐紮於竹蓮寺。所有新竹泉州富商,都被他抓去拷打、勒贖、要錢、要糧、恐嚇。固然,你們漳泉械鬥已久,但此刻面對的是清廷政府,漳泉克應該同心,你們應該調整心態。」

 

「很可惜,王作非常傲慢,一口拒絕,他以為天下已定,左一句奧客,又一句呆客,看不起客家人,六壯士連一杯水,都沒有受到招待。既然如此,就不必多談,咱們再戰場相見。」

 

「老實說,我們客家人,都非常窮苦,開山耕田,並不想惹是生非。當年從粵東渡海來台,因為在大陸,實在活不下去。來台之後,仍然仰天一條,俯地兩片,一無所有。我們當年都是單身羅漢,有就棺材,無就草蓆,我們並不怕死。王作錯估了客家人,這是王作最大錯誤。」

 

王作臉色忽青忽白,陳資雲繼續道:

 

「談判破裂之後,王作竟然派出一百五十名壯勇,偷襲新埔庄。一夜之間,全部被新埔人殲滅。後來陳姓人家,將他們收屍,集中埋葬建碑,因為不知道他們的名字,一律改性陳。」

 

「沒有錯。我們車裂了王作,那是他罵呆客的後果。很抱歉,群眾一旦集體發瘋,我也無法掌控。收復竹塹城之後,已是旗幟鮮明,非戰到底不可。我怕有一天,你們會反攻新竹。我們一路打到火炎山、彰化。生命中有這麼一場戰爭,非常難忘。」

 

終於,陳資雲說完。地藏王菩薩道:

 

「很好,很好。我很感動。現在,傳柴大紀!」

 

「傳紀!」閻羅王嗆聲。

 

義民廟外,又是一陣雷電,鬼叫!

 

「柴大紀到!」鬼王大叫。

 

果然,走進一名身披戰甲的武士,中等身材,五十多歲,卻也沒有頭。

 

只見他右手提自己的頭,左抱一大綑朝廷檔案,腳步蹌踉。

 

在接近三川殿時,那頭忽然跳上肩,回歸原位,卻是長相斯文的武將。

 

他看到乾隆,點了點頭 看到福康安,看了一眼,不想都看,看到正殿眾菩薩,立即合十鞠躬:

 

「吳乃武進士,福建守備,海壇鎮總兵,移師台灣水師提督柴大紀是也。傳我何事?」

 

地藏王菩薩道:

 

「聽說你受到委屈,怎麼回事,說來聽聽!」

 

「那真是超大之屈。既然菩薩關心,請聽了:」

 

「本人忠肝義膽,守諸羅城半年,歷盡悲慘,外有林爽文之攻城,內己斷水斷糧。乾隆知悉,惻然淚下,擬賜我平台第一功臣。不料福康安來台之後,心胸狹窄,容不得我,上書乾隆云:『大紀詭詐,不可倚重。』」

 

「其後,一直上書,總共一百九十九次,這些檔案全部在我手上。福康安之奏表,全由大學士,軍機大臣和珅轉達。全世界都知道,和珅是最高情治單位主管,中國首席大貪官,是雍正留下來的禍根。就這樣,福康安與和珅勾結,福康安送了不少金銀古董給和珅。唉,這些玩意。死後都帶不走的,何苦?」

 

「福康安的指控,充滿污蔑、抹黑、造謠、毀謗。說我什麼『聲名狼藉,不管兵丁,人其遊蕩。』」如果我不管兵丁,諸羅城能守住嗎?真是沒人性。福康安又說我:『守諸羅城,實因不敢出城』,這種不怕落下巴的話,也敢說出來。

 

「後來,又說我『台灣滋事之源,由我釀成』」,這真是倒因為果了。接著,說我『居心狡詐,即此可見』,『平日貪縱營私,怯情遷延,釀成巨案』,結論:『守成無寸功可錄』,終於,乾隆相信了。福康安上書,多冠以『傳聞』、或『據稱』,全無實據。然而,守諸羅半年之功,不敵福康安之口水,乾隆竟昏庸至此。」乾隆眼瞪福安康。福安康不敢抬頭。柴大紀繼續道:

 

「乾隆不封我平台功臣,我不計較。福康安生前,乾隆就給他在台南、廈門建了許多生人廟,讓眾多呆子去拜,我也不稀罕。乾隆五十三年七月,我被處斬棄市,我的屍體埋在荒煙蔓草。菩薩呀!我是一代大將呀!這些,我都認了。」

 

「最讓我傷心的是:我的兒子,只有十三歲,竟賣到新疆伊犁為奴。」

 

說到此,柴大紀以淚流滿面,說不下去。

 

地藏王也淚光閃閃,喉頭抽蓄兩下。

 

「傳--珅!」

 

「傳--珅!」閻羅王嗆聲。

 

「渣!」鬼王大叫。

 

墓地,只見第十殿輪轉王,急急忙忙,碎步上前:

 

「啟稟菩薩,和珅早已打入十八層地獄,多年未見,恐早已變成污水排放矣,不必召見!」

 

這時,躲在角落的梁仙台,早已停止呼吸,正想舒一口氣。

 

義民廟燭火,突然暗了一下,須臾,又是燈火通明,金碧輝煌。但見福康安,柴大紀、陳資雲、林爽文,排排站在東廂,全部立正,神色沮喪。

 

乾隆則單獨站在西邊,垂頭喪氣,時爾抬眼看看正座菩薩,時爾看看對面四人,百感交集。

 

地藏王菩薩手執黃榜紙,大聲宣示:

 

「福康安、柴大紀、陳資雲、林爽文聽到。眾菩薩對你們,已做出判決,主文如下:百年後,台灣將有總統大選。台灣實施民主,不再有皇帝,也不必自稱奴才,人民當家做主,此台灣之幸也。汝等應前嫌盡棄,一切歸零,全心愛台灣,若徇私亂作,閻王必予提早召見,永不得超生。南無觀音菩薩指印為證。」

 

宣讀完畢,福陳等四人,轉憂為喜,露出笑臉,欣然大樂,開始交頭接耳,交換意見。,結論是:終於可以脫離這個鬼地方了。

 

接著,地藏王右大聲道:

 

「愛新羅覺弘曆,判決主文如下,請聽了:

 

查乾隆在位六十年,固然國勢極盛,然好大喜功,嗜殺成性。文字之獄,多於雍正;用刑殘酷,遠過明末。乾隆尤好遊蕩,六下江南,東遊七次,西蕩五回,勞民傷財。美名出巡,實則出尋天下美女也。平日三宮六院不足,竟是大將南北女性為玩物。無全民健保,無老人年金,天下財富,集於一身。殺臣如屠狗,雖稱打腐敗,貪官卻越打越多。至若和珅貪污,不聞不問,乃奠定中國貪官,面不改色,大搖大擺之本色。台灣之亂,並非如福康安所云,自柴大紀始,實則從乾隆伊始。乾隆嘗言:「厥名台灣,古不入圖,本非扼要,棄之海偶」,其後雖稱:「始之畏途,今之樂土」,實則心態未變,歧視台灣,看不起台灣人,因台灣以養亂,愚台民以成奴。如此暴政虐民,猶自稱十全老人,臉皮之厚,天下無敵。今蒙觀音菩薩慧眼識破,判決打入地獄,永不得超生。南無觀世音菩薩指印。

 

宣讀完畢,乾隆已渾身癱軟,跌坐在地,張大嘴巴,一再抗議,但發不出聲。十殿閻王,更是驚慌失措,皂羅黑袍,全身溼透。忽然,地藏王高聲道:

 

「以上二判決書,將為永久檔案,除此,眾鬼魂聽到!今夜觀音大審義民軍,到此為止。義民廟外,備有糖粥,新埔粄條,稍後各到廟外自助。汝等來自漳州、泉州、客家、平埔族、大陸清廷官兵、已不分彼此。不必這麼多小鼻好講。族群和平互尊,爼豆同榮。敗者無名,勝者亦無名。此乃天意,不鼓勵戰爭殺戮。若想投胎往生者,可到十殿輪轉王處登記領紀念品,若不想往生,可永守義民廟。中元普渡,春秋二祭,仍歡迎回來團聚,大家保重!」

 

言畢,只見義民廟裡,狂風大作。黑煙滾滾,直衝廟外。

 

瞬間,義民廟恢復原狀,「赦封粵東義民神位」,高高在上,神桌孤燈熒熒,一片死寂。

 

梁仙台有如大病一場,從床上跳起來,渾身冒汗,猛敲腦袋。冷靜!冷靜!

 

 

 

(本文錄自林柏燕著「東城檔案」長篇小說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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